陈亦清跟着汪部长走了。黄慈予匆匆走进屋里,想做件什么事,却又想不起那件事的内容,只好手忙脚乱地把桌椅板凳擦了一遍。然后继续她的刺绣。手里有事做,她的情绪就平静下来了。与丈夫短暂的共同生活的片断不时浮现在绣布上,仿佛是她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。梦幻的感觉笼罩着她。
当陈亦清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红颜皓首的男子慢慢走来,她眼里升起一片水雾,视线模糊了。但她还是看见他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,唤了一声:“慈予!”她颤抖了一下,轻声道:“你还晓得回来呀?!”
只要不是烤火的天气,陶秉坤都会坐在门槛上。他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很小了,如果不是见到嘴边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抖动,你会以为是块岩石搁在那里。屋柱上的喇叭匣子已经废弃,代替它的是摆在堂屋的电视机,但他并不喜欢。他喜欢倾听着山谷里的声音,喜欢从风里嗅着四季的气息与日子的味道。凭着泥土的温热,他晓得开春了,要犁田了;而紫云英的淡香则告诉他要准备插秧了;稻花的香味令人五脏清爽,红透的枫叶与收回的红薯则会送来类似米酒的醇香,令他深深地沉醉……白米饭的香味也是他喜欢的,他做梦也没想到,石蛙溪人可以餐餐吃白米饭了。当然,最令他怦然心动的是那一线温馨的乳香。巧云生了一儿一女,他陶秉坤家如今是罕见的五世同堂。他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样罗索,跟家人少有话说,因为他很满足,这么一大把年纪,还能够坐在这个世上听着,嗅着,就是很幸运的了啊!村里的人大多外出打工赚钱去了,除了鸡鸣狗叫,村子里很静很静,他就这么坐在门槛上,守着这份静,让所剩不多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从鼻子底下过去……
陶秉坤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并无特别之处,秋风飒然,茅花飞白,阳光明净,牛铃悠扬,一派亘古相承的安详与宁谧。中午,他喝了一碗白米粥,吃半碗蒸蛋,摸摸索索地挪到门槛上坐下。他屈起枯瘦的指头算自己的年龄,不禁吓了自己一跳:他竟活了一百多岁了呢!可是,到底是一百零几岁,却算不清了。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,一个乡下人,怎么可以活这么久呢?方圆五十里,上下百余年,还没听说过有谁真的长命百岁呢。唉,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?他徐缓地自丹田深处吐出一口长气,慨然自语:“你死得了呢!”
这时,陶秉坤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机器轰鸣声,闻到了从未有过的柴油味。他的心就警觉了,他扶着堂屋门慢慢站起,下到禾场,将脸朝向传来响声的方向,使劲抽动着鼻子。他不想自己活在疑惑中,便嘶哑着喉咙喊小谷堂:“巧云,石蛙溪来了什么怪物?”
巧云跑过来,笑道:“老公公,你鼻子耳朵真管事啊,比别人的眼睛还看得清些!不是怪物,是城里来的挖掘机,在下湾里平地呢!”
他还是不明白:“那,那城里的什么机,跑到石蛙溪来做什么?哪个请它来的?”
巧云就说:“它来平地搞开发啊,听说有个城里的大公司,要来修宾馆,开发双幅崖的旅游,乡政府就把下湾里的田征收给他了。”
陶秉坤打断她的话:“我的丁字丘呢?”
巧云说:“也征收了啊!”
陶秉坤额头青筋蓦地暴起:“哪天征的?把我的田征了也不问我一声?那田毁了就没得了啊你们这些败家子!”他摸到那根被他摩挲得发光的竹拐棍,戳戳点点地往禾场外走。
巧云赶忙阻拦:“老公公,你莫出去,摔倒了怎么办呀?”
他颤抖动着身子,叫道:“你带我到丁丁丁字丘丘去!”
巧云说:“我不敢,要是你出什么事,我可负不了这个责!”
他便用竹棍准确地把她拨开:“那让我自己走!”
巧云说:“你看不见路呀,怎么走?”
他晃动着一头稀疏的白发:“我看得见,路在我脚下!”说着他拿竹棍点着地面,摸索着出了院门。
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,石蛙溪人惊奇地看见眼瞎背驼的陶秉坤气哼哼地走在狭窄的村路上,凭着手里的竹棍,他居然没有偏离路面一脚踏空或一头撞上路墈,而且他行走的速度并不慢。只是他太瘦小了,远远地望去像是一件衣服在路面上游移。走进田塅之后,巧云匆匆赶来了,她到底放心不下这个倔强的老人。她抓住竹棍,把陶秉坤往丁字丘引。丁字丘水已放干,挖掘机正摇晃着挖斗,将泥土往下面田里移。远远地,陶秉坤就闻到了浓郁的泥土气息,他的心疼痛了,他感到他的丁字丘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。他追寻着声音,颤颤巍巍地向那个钢铁怪物扑过去。他扑到了挖斗前,挖掘机停下了。操作手跳下来,刚说了句你想干什么,陶秉坤将竹棍横扫过去:“我叫你毁我的田!”
操作手躲闪不及,腰上挨了一闷棍,惊得跳了起来:“癫老倌你怎么乱打人啦你!”
巧云赶紧跑过去解释:“师傅,对不起你,这田是我家老公公的心头肉呢,他不准挖他的田。”
操作手气呼呼地:“田本来就是国家的,征了就跟你没关系了,打我做啥?你还当得了我的家?你找乡政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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